李佳怡 绘

　　小时候到北京，火车要三天三夜。“乌鲁木齐那么远啊，太辛苦啦。”不过正是被同情和叹息藏起来的那些昼与夜，使那个羞怯的小姑娘永远喜欢火车旅行。几无漫长乏味之感的少年心情，于今时时怀念。

　　车厢舒适，像一座移动的大屋。窗外充满风景。通过戈壁要很长时间，灰黑灰黄灰白的盐碱石砾，植物低矮蓬乱，视线尽头灰蓝色的山脉，和天幕相合。往东，黄土丘壑间现出不连贯也不显眼的小块绿色，零散的村民荷着农具慢慢走去，有时隐没到土崖后，极安静地，大地仿佛散发数千年前的质朴诗意。接近终点，华北平原盛夏里层叠接续的，新鲜、轻盈而强烈的绿已先使人喜悦，叶片柔嫩耀眼的光芒，于今犹在。

　　孩子们有许多无所事事的时光，能更清晰地感到和时间一起——晨起，黄昏，午后，一直在走。夜里依旧咔嚓咔嚓，偶尔翻身，迷迷糊糊想起，还得两天，又睡熟了。啊，差点儿忘记火车临时停下，在钢轨上等，旷野月光流泻，透明而虚幻，大家纷纷把头探出车窗一点儿，观察、交谈、聆听，什么时候能动啊?

　　小丁丁生在北京，一点点长大，迷火车。她喜欢稳定的空间中的移动感，会痴痴地望向窗外，车厢里的旅客也要观察观察。火车上过夜，哎呀，要兴奋好一阵儿。

　　2015年，烟花三月，丁丁第一次坐高铁和姥姥、妈妈去杭州。风波亭的雨看起来总是很大。放晴时，在望湖楼或四照阁喝茶，远望轻舟悠然而过。虎跑泉的泉水，轻寒中透明地微涌，覆在泉眼上的玻璃板，边上多了苔痕，可惜也磨得模糊了。静静注目，不觉便半日。阳光穿过树梢照进庭院，投在桌上玻璃杯里、绿色芽叶间，落到小姑娘的头发和睫毛上，3岁半的小丁丁正预备尝尝妈妈冲淡的半杯茶水。

　　K41次，从北京出发到敦煌的快车，一年级寒假，丁丁和妈妈坐K41次经历最漫长最难忘的火车旅行。一早决定去认真看看洞窟，可姥爷刚出院，妈妈在犹豫。爸爸说：“既然答应孩子，还是去转转，别着急，你们慢慢玩。”于是所有日程按农业时代节奏来。

　　38小时，夕发朝至。听说是上铺，丁丁立时神往：“能看到星星!”“要上车才能知道啊……”一夜无语，大概这些天都累了。

　　软卧宽敞，仍想去餐车转转，午饭有炒莲花白，红烧肉烩土豆和菜椒，味道蛮不错。读高尔基的《童年》，每念几行，妈妈便发现小画书里读熟的句子。

　　敦煌下雪了。北京还持续着晴朗、多风的严寒。街边站着雪人，云层透出阳光，风和细小的雪游戏，飞旋成冰凉的白色小号角。

　　下午去鸣沙山，骑一匹很帅的骆驼，毛色如奶酥小饼干，沙山背后的阴影很暗，新雪薄薄地铺开，好像白月亮。堆了个小小的雪人，好半天都不舍得再见。走到月牙泉边，丁丁忽然安静了一下，轻轻地靠过来，妈妈蹲下抱住，只见脸蛋上热烈无声的眼泪潸潸而下。放弃爬沙山回头找，仍旧难舍的小雪人，引来许多眼泪和倾诉，妈妈想起去年冬天——“要是有人能帮我看着小雪人多好啊，我每次就能直接回去找它。”“也许大家都有比看着小雪人更重要的事情。”“我没有比看着小雪人更重要的事情。”天色已晚，两个人手拉得紧紧的。

　　宕泉河结了不太厚的冰，寒风呼啸，妈妈把棉背心给丁丁，自己套上莫高窟的军大衣。藏经洞中壁画清新的气象令人心荡神驰，丁丁几乎喜欢莫高窟的一切。三危山下，4点45分，面向莫高窟呼喊，有悠长而清楚的回音，这寂静山野，也许就是此行最好的馈赠。

　　往北转啊转，才找到卖画具的小店，好像这才慢慢开始在旅行了。鸣沙山，三危山，可爱的小骆驼……两个人对着画儿回忆。“晚上别忘了看红月亮。”爸爸在电话里叮嘱。

　　天还黑着，算算时差，比上学起得还早。两个人赶着市博物馆开门时间去参观，好坐最早的摆渡车上山，看特窟。路灯照亮人行道树脚下的积雪，光影交错，冷极了。急匆匆却很踏实，童年多少早晨，妈妈都这样上学去?特窟实在美好，321窟北壁，一整面都在描绘一片净土，意态妙不可言，空中各种不鼓自鸣的乐器，亦有类似飞天的飘带，似徐徐鼓风，漂浮于此，又似水中之物，缓缓下沉，再触弹回去。这一点印象已惊人，如何徒手造此之境，画的时候，该是沉醉、欢喜吧?壁上的造像，气韵还在，个个庄严，秀丽静穆，又极松动，仿佛处处在动，得自在喜悦。这一片净土，实在可以使人忘记寒冷，忘记时间。45窟告诉我们，不要、不必追求“准确”。249窟，仿佛整个飞舞起来。丁丁耐心地陪妈妈看。中间太阳正好时，于洞窟外剥花生吃，喝热水，暖洋洋的。在莫高窟打雪仗，不也挺梦幻吗?

　　晚饭偶遇马家凉皮老店，丁丁连之前不喜欢的面筋也毫不犹豫放进嘴巴。丁丁还特别参观了操作间，圆圆的蒸凉皮的大铁盘，妈妈当年最好奇的神器。

　　西千佛洞前的河并未封冻，湍急的水声、阳光和寒意使人振奋，惜乎洞窟多因自然力毁坏，不复存在，讲解的大叔却热情风趣，言词特有西北大地的味道。第4窟里，画工大胆地以墨线复勾回鹘时期的壁画，补塑的罗汉像身后，西风东渐的罗汉松，疑为村中高手所为。历史的活泼和幽默，有时是和艺术一样地吸引我们呢。

　　玉门关，汉长城，只余下不多的夯土遗迹，蔚蓝空净。“妈妈，你看，我可以，我可以，这么躺着。”丁丁斜躺在荒野最大最冰的风里。历史活着，同自然一起，想要与你彼此凝视，倾吐你视为秘密之事，仿佛它在看向自己的身体。

　　嘉峪关，出入新疆，火车上必能望见。其雄伟寂然，如稳定苍凉般的梦境。入其内，仿佛立体的历史书，适合小孩子跑来跑去，演练模仿，熟悉历史、地形、建筑与防务。

　　回家的火车上，有了纸笔的丁丁趴在上铺画画消遣，时间过得好快。“这是一次向过去的旅行啊。”妈妈想，“也是向未来。”